悠悠五蓮山草頌

　一

　　五蓮山位于魯東南，在這方圓不過百里的地方，星羅棋布著約3300多座大大小小、形態(tài)各異的山峰。宋代著名文學家蘇東坡知密州期間，曾在它的主峰五蓮山和九仙山一帶流連忘返，樂不思蜀。熙寧九年十月，擁抱著燦爛的陽光，身披著溫煦的山風，大文豪激情滿懷，揮筆寫下了《江城子·前瞻馬耳九仙山》這首千古名詞。從此，五蓮山也就進入了中國文學史冊，這方山水也就有了激情豪放的人文標識。特別值得一提的是，這位宋朝最有性格和才華的文壇領(lǐng)袖，在詞文中留下的那句“奇秀不減雁蕩”的千年贊語，更是讓五蓮山享譽齊魯，名驚華夏。

　　很多人慕名游覽過五蓮山，主要是為探奇覽勝。東坡居士口吐蓮花，一個“奇”字，深深吸引著天下名士和蕓蕓游子。事實也確實如此。莽莽五蓮山里，魅力無窮，比如奇山異石，蒼松古柏，還有春夏時節(jié)，如詩似畫的杜鵑花海。

　　但是，蘇東坡還留下另一個“秀”字，就不是看看眼前這些造型獨特的山石，眼花繚亂的山花這么簡單了。我出生在這里，十幾歲才走出大山。我認為，這里的山石數(shù)量有限，花期也很短暫。這里最吸引人的，最有恒久魅力的，還是那些無處不在的綠色。是這些名不見經(jīng)傳的花草樹木，描繪出了如屏風似盆景的山水，也暈染出了和雁蕩山齊名的秀色。

　　我是在家鄉(xiāng)這些花草樹木的陪伴和溫暖下長大的，與它們有著永生不斷的深厚情緣。每次回來，我都要到水邊走走，在山里轉(zhuǎn)轉(zhuǎn)，來樹林中撫摸一下小樹，和小草說說話，看著小草頂著露珠，身姿靈動，搖頭晃腦，翩翩起舞。聞著淡淡草香，能讓我遠離塵世，回歸自我，心曠神怡。

　　二

　　五蓮山以丘陵山地為主，氣候溫和，水量豐沛，陽光充足，土質(zhì)優(yōu)良，適應(yīng)各種樹木，特別是草類的生長。據(jù)普查，山里有4000多種豐富的野生植物，僅僅有名目有藥用價值的就有近200種之多，是名副其實的“植物王國”“植物寶藏”。記得小時候，我和小伙伴們經(jīng)常在山間田野里撒歡瘋跑，隨處能看到田邊溝坎上的叢叢野生青蒿，還有片片野生連翹；走在冬麥地的田埂上，還有在鄉(xiāng)村道路兩旁，隨手可采摘到麥蒿種子。

　　讓我們驚喜不已的，是隨處可見到的馬齒莧、灰灰菜、蕨菜，還有野蔥野蒜。小伙伴們爭先恐后，奔跑過去，護著自己搶占的地盤，瘋搶著采摘回家。母親撫摸著我的小腦袋，夸我很能干，不一會，就用靈巧的雙手，還有滿心的歡喜，做出讓我們口水橫流的美味，吃得小肚子鼓鼓的，還舍不得離開飯桌。

　　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最普通，有些甚至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的各種小草。

　　這里生長的最多的是馬尾草。剛剛開春，青青的嫩芽就鉆出地面，探頭探腦，拼命向外張望著，東倒西歪，跌跌撞撞，一棵棵，一叢叢。朝霞映照著，泛著淡淡的紅光，晚霞潑灑著，顯出淺淺的金黃。它生長著，壯大著，蓬勃著，狂放著。于是，不經(jīng)意中，一群群，一片片，高高低低，遠遠近近，在犄角旮旯，田邊溝角，一邊隨風舞蹈，一邊還淺唱低吟，那些性格活潑開朗的，還主動向我們點頭致意！

　　有一首歌曲《小草》這樣唱道，“沒有花香，沒有樹高，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，從不寂寞，從不煩惱，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?！毙〔輦兯坪跏翘焐臉诽炫?，微小但不自卑，居遠而不怠惰，命運多舛但沒有絲毫悲觀氣餒。還是小小年紀，剛來到人間，青青嫩嫩，就被人們采摘回家，變成了牲畜飼料；等長到了壯年，又被人們刀割回家，晾曬干了，碼放在田邊道旁，房前屋后，儲藏起來做過冬用的柴草。當年在我們家鄉(xiāng)，家家門前都有幾個這樣又高又大的草垛。人們把勤勞和辛苦放在這里，也把自豪和滿足寫在了臉上，這也成了當年家鄉(xiāng)一道獨特而美麗的風景。

　　三

　　一方水土成就一方人。生于斯長于斯，與山水草木耳鬢廝磨，父老鄉(xiāng)親們也就有了和這些小草一樣的稟性。每次回鄉(xiāng)，在山中流連時，恍惚中，我又看到了他們在土路上匆匆行走，在地角邊揮汗如雨，在溝坎上收拾忙碌。

　　我的姐姐順英，僅大我四歲，從小就體弱多病，但因是長女，下面弟弟妹妹又多，只好輟學在家，幫著大人干活。里里外外，她承擔了很多大人才能干的活，炎炎夏日去割野草，草捆重重壓在背上，幾乎抬不起頭，回到家里已是汗流浹背，氣喘吁吁。我家門前又高又大的草垛，就是這樣一個弱女子用汗水和淚水，一棵棵、一捆捆積累起來的。月光黯淡，濃云亂飛，她也不害怕，帶著自己編織的釣蝦網(wǎng)兜，到村南的河邊釣蝦，快到半夜了才帶著滿身的露水回來。姐姐雖然身體不好，但心靈手巧，她親手納的鞋墊，剪的窗花，里邊有兔子、貓、狗等各種小動物，活靈活現(xiàn)，栩栩如生，有趣極了，有些至今我還珍藏著。她還很有藝術(shù)細胞，從小就喜歡聽越劇和黃梅戲，特別愛聽老藝術(shù)家王文娟唱的劇目。

　　就這樣，我們幾個弟弟妹妹在學校里成長，她卻把自己的青春年華，化作汗水和淚水，流到了田野里，撒在了土地上，自己卻像小草一樣，不到四十歲，就因積勞成疾，離開了親人和土地，化作了一縷春光，變成了來年的小草。

　　我的舅舅培松，自小殘疾，喪失了勞動能力，但他身殘志不殘，非常要強，只要身體允許，總是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幾十年來，他為老徐家的堂兄弟姐妹看大了好幾個孩子，平時看家護院，照顧家人這些活，都愿意來找他幫著干。

　　在家鄉(xiāng)上學時，舅舅對我格外關(guān)心，利用各種機會，到一些老師和學生家里，幫我尋找各種版本的課本和學習材料。冒著高溫，一頭汗水，踏著積雪，渾身冷氣，送到我們家。至今想起這些，我還是心情難以平靜，在我記憶的田野里，舅舅這棵卑微的“小草”，一直茁壯生長著，永遠高高挺立著！

　　家鄉(xiāng)還有很多像小草一樣的人們?？忌洗髮W那一年，我要去遠在大西北的學校報到，家里人不放心，50多歲的茂太——按輩分是我的侄子自告奮勇，主動要求去送我到火車站。兩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，他一路站著，替我拿著大箱子，看護著行李，累得汗流滿面。下車時，他自豪地對周邊人說，我是在送我小叔去上大學！聽到這句話，周邊的人紛紛向他投來驚奇贊嘆的目光。臨上火車前，他還不忘塞給我5元錢。后來，因為腦部出血，茂太不到60歲，就過早去世了！

　　逝者已矣，生者依舊。我的小學和初中同學太忠，高考名落孫山，只得回鄉(xiāng)務(wù)農(nóng)，經(jīng)過一番痛苦的適應(yīng)，他終于調(diào)整好狀態(tài)，投入到了新的鄉(xiāng)村生活中。我多次回家，一直很納悶，為什么他家總是門鎖高掛，一打聽，原來都在田地上忙呢。多口之家，十幾畝土地，春種夏鋤，秋收冬藏，總有干不完的活兒。我的同學動勛，兼職村里的環(huán)境管護工作，利用空余時間，打掃著村里的街道。如今五蓮山的幾百個村子，村村都有一名或幾名這樣的管理員。他們都在精心呵護著這方山水。這次回家過年，在家門口看到了正在貼對聯(lián)的動勛兩口子，兩人臉色紅潤，笑聲朗朗。如今，我的很多同學和朋友，仍然散布在這方群山的角角落落，他們摯愛著家鄉(xiāng)，像小草一樣，深深扎根在這片土地上。

　　四

　　千年前，東坡居士還在詞中為這方百姓留下了“余既樂其民風之淳”的動情贊譽。我深深敬佩其眼光獨到，體察細微。自古以來，這里的百姓都是淳樸厚道，忠于職守，低調(diào)做人，助人為樂，與人為善，這些和小草一樣的品性，已成為山里人的共同特征。

　　一位在京工作的鄰縣老鄉(xiāng)曾對我說，你們那個地方的人和周邊的人就是不一樣，真好！說完還不忘以大拇指夸贊。這還真不是溢美之詞。這些年來走南闖北，閱人無數(shù)，我總愛把遇到的人與我的鄉(xiāng)親們比較，從中找出他們的不同之處。我發(fā)現(xiàn)，在一些公共場合，如開會聚餐等，五蓮人說話很少，可以說是沉默寡言，愿意站在不起眼的地方，不愿意往前站主位，但很注意照顧大家，愿意幫助別人。不求人前顯貴，只求問心無愧，這應(yīng)該就是“山里人”的特殊之處吧！

　　五蓮山的小草們，用短暫的生命、微小的身軀、和藹的笑臉，點綴著山間，美化著田原，涵養(yǎng)著土地。它們年年如約，為人們送來夏日的涼爽、秋日的滿足、冬日的溫暖。在大雪重壓下，它們還牢記著自己的職責，耐心積蓄著能量，等到來年，又送來一縷縷春光！

　　在我看來，五蓮的“奇山秀水”，不僅需要高高在上的山石樹木，浩浩蕩蕩的河湖水泊，更需要有這些無名小草做底色，當陪襯。它們就是五蓮山水精彩劇目最忠于職守的群眾演員和無名英雄。

　　家鄉(xiāng)這些和小草一樣的鄉(xiāng)親們，也用自己的嘉言懿行，為這片景色增添著醇厚的人文美感，描繪著純樸人家這道更具溫情的人文景觀。我們這些走出大山，在天南海北，五行八作的所謂棟梁，不就是在家鄉(xiāng)的這些像小草一樣的親友們的肩膀上成長起來的嗎。再美好的山水，要感恩這些小草的點綴和奉獻，人行千里不能忘了來時的路，樹高千尺，我們永遠不能忘了自己的根！

　　五

　　五蓮山水的魅力，既在山水，更在人文。在人生這個大舞臺上，每個人都扮演著自己獨特的角色。從這個意義上講，人生一世，也如草木一秋。小草用春秋兩季踐約，人生用一言一行留名。小草和我們，都在用不同的角色，共同繪就自然和社會大舞臺的多彩畫卷。

　　因為山清水秀，風景優(yōu)美，五蓮縣已成了全國和山東省著名的旅游網(wǎng)紅打卡地，這里正如火如荼地開展全域旅游建設(shè)。老景區(qū)青春依舊，新景觀龍?zhí)洞髰{谷、白鷺灣旅游度假小鎮(zhèn)、齊魯風情5號等初具新姿，花開遍地的民宿也是虛位以待。來到這里，你會感受到山風習習，小草依依，更會看到好景處處有，好花年年開。

　　綿綿五蓮山風景似畫，巍巍沂蒙人風范如碑。人們流連這里的一草一木，喜歡這里的一山一石，但更敬重這里的每一位鄉(xiāng)親。如今，來五蓮山的游客絡(luò)繹不絕，回鄉(xiāng)游子的腳步也是越來越匆忙。在民宿里、炕頭上，在景區(qū)里、馬路旁，讓我們多留住一段時光，多向這些重情重義的人們投以溫和友善的目光，多給他們一些關(guān)愛和回報，五蓮山會更加秀美，山里人也會綻放出更加燦爛的笑臉！

作者：李忠春